长久以来,民间借贷都是中国经济的参与者,它与银行等金融机构一起,构成了一个庞大复杂的间接金融体系,大量的企业和个人在其中扮演着资金掮客的角色,他们跟做实业的企业家之间并无清晰的界限,同时也被认为是经济中的危险因素。
本文讲述的故事—江西商人李鸣的放贷经历是中国民间借贷的冰山一角。某种程度上也是中国这个GDP世界第二大国的国民经济的缩影:资金链条的维系意味着经济生机勃勃的继续,没有哪个主题比这更重要、更现实。
放高利贷的人
李鸣此次来北京,要会见一个刚被保释出来的朋友,同时也是他的债务人,“一个身家千万的诈骗罪嫌疑人”。
在北京东南四环一套五六十平方米的出租屋里,李鸣兴致盎然地向时代周报记者讲述了自己的经商历程:起点是上世纪90年代初,不过时间到了2008年之后,用他的话说,已经“纯粹在做民间借贷了”。
“我以前从来没让人写过借条,”李鸣转身找出一摞写着字的白纸,这是一天前他刚要求朋友写下的欠条和借条,粗大乌黑的字迹全都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借条是本金,欠条是累计下来的利息。”这些都是拖了两三年的旧账。
写下这些借条、欠条的刘方最近倒了霉,因为公司的现金流出现问题,他用信用卡套现还贷,以诈骗罪被捕,不久前刚被放出来。李鸣不知道,自己几年前借给刘方的几十万元究竟什么时候能收回,因此他头一回让对方留下了字据。
不过,对于刘方这位不走运的朋友加老乡,李鸣丝毫没有紧紧相逼的意思。
今年48岁的李鸣出生于江西省某个贫困的革命老区,说话时有浓重的家乡口音。与他们这一代的许多生意人一样,外出经商,老乡之间的抱团必不可少。但当记者提及赣商抱团时,他马上纠正:“江西人就是还不够抱团,远远比不过温州人、福建人。”
李鸣把钱借给的多是像刘方这样的熟人,有时候则是“熟人的熟人”,熟到借钱不需立任何字据。至于人们具体拿钱去做些什么,有时候知道,有时候未必知道。
“我只做短期的。”李鸣的意思是,只借给那些急需资金周转的人,这样能快速收回本金和利息。不过这样的生意也往往不那么轻松遂愿,比如刘方的这笔“呆账”,再比如一年前一笔数额更大的借款,债务人也没有履行三个月还款的承诺,拖欠至今。
这才是让李鸣最头疼的。再过两周,自己一年前从银行贷的400万元就要到期,这笔钱当初借给了一个在江西老家做房地产开发的朋友,处理完北京这边的事后,李鸣须得再回老家追回这笔更紧要的款项。
根据这番追款可能的结果,李鸣做了三手准备:最理想的,是迫使对方从别处借钱还自己的债,这样的话,“今年的难关就算过去了”;第二种情况,是拿对方没办法,自己找亲戚朋友借钱还给银行;第三种,则是从亲戚朋友处也借不到钱,只能找民间中介机构去借。这种情况的成本最高,“一个月至少6分的利息”。
从企业家到职业债主
李鸣初中毕业后,干过最久的营生是开拖拉机。家中兄弟在老家靠木材生意发家后,上世纪90年代初纷纷去了广东珠海。李鸣也跟着南下,在珠海给兄弟的工厂打工,后来则开始做自己的生意:开过电子厂、绣花厂,卖过跳舞毯、游戏机,做过钢材贸易。虽然早已不做钢贸,但李鸣名片上的头衔仍是某钢贸公司的负责人。
在李鸣这样的生意人还没有“玩金融”的时候,中国商品经济还处于最具原始生机的时期,四处是致富的商机。李鸣刚到珠海时,拉一根线开间公用电话亭就有极其不错的收入,后来也曾差一点就靠卖跳舞毯大赚一笔。
李鸣兴高采烈地谈起自己当年是国内第一个生产跳舞毯的厂商。上世纪90年代末,跳舞毯从日本传到香港,李鸣去香港旅游时买回了几块,然后找到技术人员开发、仿制,推出国产跳舞毯。跳舞毯迅速流行,全国各地的小商品市场都向李鸣要货,最多的时候账上共收到了几百万元定金。
但由于技术不到位,李鸣卖出的跳舞毯纷纷出现质量问题,被退回要求返工。加上他的小工厂生产能力不足,最终无法实现大量的供货,最后只能退回几百万元的定金。
李鸣做过的生意,似乎都没有让他在财富的阶梯上更上一级。他有些尴尬地称自己是“不成功的”,其中很大一个原因是“太守规矩”。比如做钢贸生意的时候,从不短斤缺两,而在业内,用不足长的钢材充当标准长度的钢材,以增加利润,是“惯用的伎俩”。
人们须“靠不守规矩才好赚钱”,这是李鸣多年来总结出的经商哲学。他的怨言和批判,也指向了金融体系:“钢贸行业就是被银行、被担保公司搞死的,形势好的时候追着我们贷款,说得不好听,是教唆我们作假,不管对方有没有还贷的能力。”
李鸣的怨言也是近几年钢贸商和银行关系恶化的侧面—银行将违约的钢贸商告上法庭,钢贸商则指责银行收紧贷款不给企业喘息时间,资金链才会断裂。
2008年以后,对钢贸企业而言,已经进入了微利时代。企业单靠钢材生意无法继续高杠杆融资发展;而在全球次贷危机的背景下,中国政府的宽松的货币政策让银行开始“大跃进式”放贷,钢贸企业享受到更宽松的融资环境。
“整个行业里里外外抱团,向银行贷款。”李鸣如是概括。事实上,所谓抱团,是钢贸圈盛行的联保互保、动产质押和担保机构担保的融资方式。抱团的企业可以互助增信。除了联保,不少钢贸市场主也自设担保公司,为市场内的小企业提供融资担保;抱团之下,其中一个钢贸商出现资金问题,也可以通过其他钢贸商集体凑钱来填补缺口。
抱团虽有优势,却常常人情大过理性。李鸣深知其中之苦,“有时借钱给熟人,收不回的可能性反而大”。
钢贸商从银行贷来的钱往往去做其他的投资,比如房地产。近几年一再被媒体以“行业危机”、从业者“跑路”、“自杀”为噱头进行报道的钢贸业,已经更像一个抱团玩金融的行业,业内一些大企业也早已“多元化”发展,主要利润来源也非钢材贸易。
李鸣承认,自己的亲戚所在的一家行业内规模不小的钢贸企业,早已投资参股了银行、担保机构、水电站等行业,这家企业几年前曾借了5000万元给河北廊坊的一个房地产开发项目,但至今分文未收回。
中国物流与采购联合会钢铁物流专委会不久前发布的报告称,“自2012年钢贸危机发生以来,全国的钢贸商数量已经从20万家缩减至10万家左右”。在这10万家里,很可能包括不少李鸣所在的这类名存实亡的钢贸企业。
钱的价格与成本
“以前做生意的时候,借钱给别人,都不知道要收利息。”李鸣这样描述自己一度对财务运作的无知。如今,在跟时代周报记者的聊天中,他一再重复的是“没有什么比玩钱更赚钱”。
李鸣眼下要到期的400万元贷款,是他用一位律师朋友的房子做抵押从银行借的。银行贷给他的利率是7%左右,他再贷出去是“三分息”,换算成年利率便是36%。
不过细账算下来,利润并没有看上去那么高。比如虽然律师朋友是无偿把房子借给自己抵押,但一年里花在对方家人身上的送礼等人情支出,也有30多万元;如果不能及时收回这400万元,自己去借高利贷还银行,又是一项不小的支出……
400万元的大部分借给了在老家做房地产开发的朋友,后者正在操作一个别墅项目。对此,李鸣也做了最坏又乐观的打算:“大不了他拿几套房子给我抵债,我自己在老家确实也需要一套别墅。而当地我也认识不少朋友,可以帮他卖出几套。”
李鸣严格意义上的“家”在湖南,他的第二任妻子在湖南一个小城当公务员。而李鸣在北京的居所,则像极了一个临时歇脚的地方。他告诉时代周报记者,在京郊某处,他有一套自己名下的房子,也是此前别人用来抵债的,自己未曾看过一眼,连具体地址也说不上来。
中国的房地产市场正处在一个微妙的阶段—今年3月30日,央行、银监会、住建部联合发文,将二套房商业贷款最低首付比例由六成下调至四成。
李鸣对房地产政策面的话题不置可否。他指出,投资(借钱)是否成功的重点是,对方是否有运作这个“盘子”的能力。
而前述李鸣朋友在江西老家的别墅项目,现在“还是一块空地”。那位朋友当初找李鸣借钱,据说是为了还银行利息。
李鸣约定在银行贷款到期日的5天前回江西与对方谈判。身为债主,李鸣的地位看起来并不强势,他的谈判筹码是,如果对方将本息都还上,自己这笔银行贷款还清后,再贷出的400万元,“自然要继续借给他”。李鸣已提前咨询了银行,得知贷款还清两天之后,同一抵押物便能再次放贷。
“放高利贷,不是人们以为的坐着就能收钱。”李鸣说。
旧资本和新商业
在李鸣对银行的抱怨中,也包括商业银行缺乏管理、不负责任的放贷方式。比如这些银行并不太关心贷款的用途和债务人的还款能力,只要到期能还上本息,就能“还旧借新”。企业往往在这个时候想方设法借钱还贷,对那些已经有问题的企业来说,这等于风险会越积越大。而李鸣的放贷生意,看起来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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