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1970年代的东北,距离长春约6小时火车车程的乡下,马可对农耕生活的敬意和眷恋全部来源于此,每年寒暑假,妈妈都会带著她住到姥姥家,上山采蘑菇、榛子,收苞米,起地瓜,给羊挤奶,看牛生仔。艰苦的乡间劳作让马可感到「特别开心」。
记忆中母亲在缝纫机前为马可和两个姐姐缝製衣服的身影也冥冥中决定了她高考时的专业选择。「说句实在话,我没觉得我妈做的衣服好看。」30年后马可坦言,那些衣服并不合身,为了穿得更久,常常比她的实际尺码宽大很多。
马可大学就读苏州丝绸工学院(现在改名苏州大学)。80年代末期,中国七五计画将纺织服装行业列为重点发展的行业之一,时尚业和成衣製造业被推至战略高度,高校陆续成立相关专业。1989年,苏州丝绸工学院建立全国首届服装设计兼表演专业,但课程设置更偏重时装表演,设计课的课时非常少。
马可对成为模特毫无兴趣,「人们对你的身材和长相品头论足,这一切让我感觉太难受了」。若干年后,作为这所大学最成功的毕业生回到母校,马可曾指著一间教室告诉大学老师,在校时她就是坐在这裡,翻遍图书馆所有的设计资料,「然后自己写笔记,自己去思考,学得挺吃力的」。
大学毕业那天,马可最后一次步出校门,抬头仰望学校的牌匾,问自己,你知道什么是设计了吗?「心裡的回答响亮:不知道!然后我就扭头告别了我的大学时代。」
与大部分90年代初的服装设计毕业生一样,马可进入广州一家制衣公司,做「一点」小设计和给各部门帮忙。次年,被心中的品牌梦想督促著,马可找到另一家有意创建一个原创品牌的服装企业,总经理许诺很快会成立新品牌,但是为了筹集创牌的资金,公司得先做些制服设计,马可接受了。90年代的珠江三角洲,工厂流水线24小时嗡嗡作响,大批来自西方的订单以及强大内需拉动数以万计的私营制衣厂,马可设计的制服取得了客户的好评,公司的业绩日益攀升。一年后,马可追问老总何时可以开始创牌,他反问:你不觉得现在这样做制服也很好吗?「我都快气炸了,因为我就感觉好像被人骗了。」当场辞职后,她气得连当月的工资都没拿。
一个缺乏版权保护的行业更需要的是不断抄袭外版的打版师而不是马可这样的设计师。1994年,一家老牌的香港公司为马可提供了一个设计职位,公司正计画从为国外品牌代工转型做品牌。马可参加了由日本企业赞助的第二届「兄弟杯」国际青年服装设计师大赛,从偶然在图书馆翻到的一组兵马俑照片裡,她找到了灵感,接著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在在湖南农村完成了参赛作品《秦俑》,未来的设计风格似乎也发轫于此。製作《秦俑》的材料包括:缝製蚊帐的苎麻夏布、做鞋用的蜡绳和当地盛产的棕叶,「都是特别土的东西,全手工製作」。《秦俑》送到北京后,马可祈祷,千万不要是最差的,「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土裁缝,设计基本全靠自学」。出人意料,她获得金奖,来自义大利的评委紧紧抱住她说:我太爱你了。《秦俑》为马可带来了她人生中第一次的出国机会,义大利的评委愿意为马可去义大利深造发展提供一切支援,马可感谢她的好意并告诉她「我不会离开中国」。
毛继鸿,马可的第一任丈夫也是她在例外的合伙人,试图向《人物》总结马可对材质与生俱来的敏感,「有些人先画设计图,她可是用手去感受那个材料再去做东西⋯⋯折折迭迭,然后弄一下,就会出来自己的样子。」他记忆裡清晰地保留著马可通宵达旦赶制衣服的画面,「有时苦到,她说流了一盆眼泪⋯⋯最后做秀时,一星期就没睡,最后已经累倒了,都病了。」
「兄弟杯」金奖给了马可极大的鼓励,「它让我相信我选设计这个专业至少是没有错的,我可以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1995年春天,香港公司的自有品牌启动了,作为设计总监,马可设计了100多套衣服,并在北京举办了她设计生涯中的第一场发佈会,而后,又从中挑选出一部分参加首届中国十佳设计师评选并成为最年轻的获奖者。那年,她刚满24岁,一切在向更好的方向推进,她雄心勃勃,「只等公司一声令下,就将品牌推向市场」。
然而,从北京返回公司没多久,马可就听闻公司裁员近千人。那是1995年,美国对中国实行贸易制裁,中国纺织品出口被严格限制,拿不到出口配额使公司失去大量出口订单,老板说再等等,然后又一个月,再去问,还是等。3个月的等待煎熬后,新品牌的上市遥遥无期,马可的中国原创品牌之梦再次被现实击得粉碎。
3年3份工作,「对我来讲就是一个挺大的打击,想做一个中国原创品牌为什么这么难?」90年代中国消费社会的来临让很多服装企业开始重视设计师,然而,设计只是生意的一部分,设计风格来自市场终端,这与马可的理念相距甚远。
{page_break}一位老板曾给马可开出100万年薪,「我心裡边好失望,在想他为什么要跟我谈这个。因为待遇不是我关注的事,重要的是我们要在一起做的事情。」见马可没吭声,老板又加重筹码,外加一辆林肯车。马可掉头就走,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估价的商品。这一年裡,她接连放弃了不少于10个待遇优渥的offer,因为没有一个企业能明白她想要的是什么。
广州芳村一栋廉租房顶楼,待业青年马可每天看书、养猫、给自己做饭,过著「颠三倒四」的日子。1996年南方盛夏,酷暑难熬,一天午睡半梦半醒之间,脑子裡突然闪过一个声音,「马可,不能再等了,你只能靠自己。」她立刻跳起来给毛继鸿打电话,「我决定创牌了。」
在马可的描述中,这个神奇的时刻似乎蕴含某种运气。那一年,马可的金奖作品《秦俑》因为保管单位仓库失火,不慎被烧掉了,因祸得福,对方的15万赔偿金成为例外创牌的初始资金,马可和毛继鸿又外借了20万。第一批例外衣服寄卖在广州农林下路一间12平方米的小店,「做例外很奇怪的一件事情就是,前3年,我们的库存为零,当时店裡面出现过好多次,就是顾客为了争抢一件衣服吵架。」马可说,即便1997年经济危机,服装业很不景气,但例外一家店的月销售额仍可达到十几万。
「我是被动创业,最不想做老板的人还是不得不做了老板。」在讲完例外诞生的故事后,马可自己都觉得太累了,她轻轻歎口气,「除了创牌,我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page_break}要的不是一个商业品牌的成功
马可视衣服为信仰及理想的存在,而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我最看重的是不管什么设计,始终是要为人服务的。」马可批评一些过于自我表现的设计师,使人变成承托衣服的模型。据说,马可从不使用模特,每一件设计都要亲自上身,她需要用身体充分感受衣服。为此,她的身材常年维持不变,方便穿进自己的中码设计。
马可有一双「入木三分」的眼睛。200种面料,1分钟辨别毫釐差别,挑出最需要的几块。无用工作室的平面设计师小周曾设计一款信封,马可立刻指出,一条线间距和其他不一样。周拿尺子一量,大概有2毫米的误差。
一次工作室停电,马可突发奇想做了一个实验,黑暗中她逐个触摸一整架的面料并判断是哪种材质。来电后,正确率达到95%。「这可能就是天生的吧。」马可说,材料在她看来是有生命的,设计是通过调动所有的感官,「读懂它们是谁,再赋予它们一个恰如其分的形象」。
2004年秋天,马可决定在北京时装周发佈2005年例外春夏新装,这场秀被她赋予例外品牌升级的战略意义,例外从平均单价600、700元提到1500元,「我之前一直压低著做,从心裡来讲,特别压抑,店开多了……越来越多照顾大众口味⋯⋯设计空间越来越小。」
这一决定遭到了公司高管和各地代理商的强烈反对。「改革没有循序渐进。」作为一个完美主义者,马可坚持如此,她的个性非常固执。
离服装秀还有两天,马可从广州飞到北京。之前的45天,她把铺盖搬到了办公室的沙发上,每天工作近20个小时,完成了100多套设计。北京一家巨大的工厂成为例外新装发佈的秀场,马可的到来同时也带来压力。一次会议,马可看到秀场的空间设计模型,「她不说话,也不发表意见,但那个眼神就是『不行』。」一位元不愿具名的例外前员工告诉记者,私下,大家称马可是「关键时刻冒出来推翻一切的人」。根据这位元例外前员工回忆,那场秀的筹备工作很快变得不可收拾,不断推翻修改重来,他认为,毋庸置疑,马可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设计师,但她的严苛挑剔以及过于追求完美的个性常常让下属感到压力重重。一种极强的距离感,像「挂在牆上的图腾」。她毫不留情指责一位高管,那个人已经非常累了,做完这场秀立刻辞职了。
演出结束后,现场观众起立鼓掌—前所未有的成功。马可在后台哭了,她抱住身边的一个女孩。一位男士提醒她:鼓鼓掌。她似乎没有力气了,仍然在埋头抽泣。
那几年,马可极度疲惫。一年四季,上百套的成衣设计,100多家专卖店的营业压力,「每天在办公室都是一溜小跑著。」她患上严重的颈椎病,「你每年必须要做多少个款,20天就是一个迴圈,那就不是人过的日子。」如今回忆10年前的这场秀,马可说,那时她已经知道例外不再是她的未来,她要的不是一个品牌在商业上的成功,「内心五味陈杂交织在一起,不是语言可以形容,眷恋,失望,感动,沉重,一切都混合在裡面。」
前些日子,一位许久不见的朋友表扬马可,脾气变好了,人也爱笑了。「我以前比较爱训人。」马可承认,在例外「比较凶」,情绪很差,2004年到2006年「是我最难受的时间」。
「她觉得商业的事情其实是让她挺累的,她觉得她是有压力的。她觉得那个东西并不能完全表达她自己,她应该要去迁就市场或是什么样子。」毛继鸿认为马可「其实是蛮反市场的一个人」。
根据一位例外前员工回忆,马可曾在一次会议上说,例外是一件和钱没关系的事情。一家投资机构曾希望入股例外,马可强烈反对,「我都是斩钉截铁的,一秒钟都不用,就告诉毛继鸿,决不考虑⋯⋯如果他们希望通过品牌去实现的目的跟我们的不一样,你干吗要去卖身呢?」
来源:中国服装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