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行业都会让它的从业者养成一种独有的性格,一种特殊的气质。19世纪的一位作者写到,屠夫看起来更严肃、更趾高气昂;门房好打听、爱聊天;粉刷工人粗心草率,过着浪荡的生活;而制鞋匠和补鞋匠,则以参与政治激进运动著称。他们中的很多人酷爱读书,读了一脑子的异端思想。
在群众聚会时,要是又有人站出来发表演说,不用问,准是一位鞋匠。鞋匠爱闹革命,成了当时的人们的普遍感受。莎士比亚在《裘力斯·凯撒》的第一幕,就写到一名鞋匠带领抗议的群众穿过大街。他的观众肯定心领神会。
20世纪之后,传统的鞋匠变成了工厂里的制鞋工人,他们在工厂的流水线上,为远方的非熟识的顾客制鞋,这个行业彻底改变了。激进的鞋匠也成了历史的陈迹有云未必有雨。只有水蒸汽,仍然很难凝结成雨滴。但只要有一些卑微渺小的灰尘,就会很快地聚云成雨。19世纪的乡间鞋匠,就是这样的凝结核。
或许,这只是一种偏见。的确,在1871年巴黎公社失败之后,遭到放逐的工人中,鞋匠占的比例最高。但在1848年柏林三月革命中,细木工的伤亡人数是鞋匠的两倍多。或许,鞋匠中的激进分子多,仅仅是与他们这个行业的规模更大有关。在德国和英国,鞋匠在各个工匠行业中都是人数最多的。
并不是因为制鞋必须多读书。熟练的工匠靠的是手艺,手艺是一种“默识的知识”(tacit knowledge),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是熟能生巧,不断摸索出来的。无它,惟手熟尔。也不是因为鞋匠历来激进。鞋匠有自己的悠久传统,在这一传统并没有教导鞋匠要更加激进。
鞋匠是一种孤独的职业。在1882年的德国,三分之二的鞋匠没有雇佣助手。铁匠打铁,环境嘈杂,难以跟别人交流。鞋匠带着自己的工具箱,四处漂泊,所到之处,但求一块能够工作和睡觉的栖身之地。寒雨潇潇,长夜漫漫,在孤寂之中,鞋匠一边干活一边思考,只得通过智力自我排遣。
在别的行业,读书多是会遭到同行耻笑的,但在鞋匠当中,爱读书的不在少数。在这一时期,各种新潮思想层出不穷,世俗的民主思想、雅各宾激进思想、共和主义的思想、合作社思想、社会主义思想、无政府主义思想,都让小鞋匠们读得如饥似渴。
鞋匠们越是读书,越是思考,就越觉得愤懑。鞋匠的工作需要久坐而且无须耗费太多的精力,对农村男子来说这是最不费劲的工作。很多身材瘦小赢弱,甚至具有肢体缺陷的孩童最终都加入了这一行业。在乡间经常能够看到瘸腿的、驼背的鞋匠。1813年美国海军征募令规定,没有经验的人都可以入伍,唯独不要裁缝、鞋匠或黑人,因为从事裁缝或鞋匠职业大多没有强健的体魄。
就连裁缝都可以瞧不起鞋匠。裁缝的客户大多是富人,穷人们的衣服是自己缝制的。鞋匠当然也为富人服务,但他们的主顾主要是穷人。鞋匠要处理皮革,脱皮、清洗、鞣皮,都是肮脏下贱的工作。补鞋的比制鞋的还要更低贱,但就算是制鞋的,也经常食不果腹,不得不顺便补鞋。
贫穷孤独的鞋匠,却有一颗热爱自由的心。鞋匠的入行门槛很低,需要的资金也少,所以当鞋匠的人数众多。跟别的手艺人不一样,鞋匠很少受到行业协会的限制。他们的顾客多在乡间,只能走村过庄,倒也自由自在。穷人们买鞋、补鞋,经常付不起钱,他们得先赊账,到收获之后有了钱,再还鞋匠的钱。鞋匠的客户们要信任他的手艺,他也要信任客户们的诚实。在鞋匠和他的客户之间,会有一种比较亲密的联系。
你能够想象得到,在乡村的节日集市上,一位弯腰跛足的鞋匠,风尘仆仆地走进人群。这些乡亲们大多是文盲,也从未离开过村庄。在他们看来,工具箱里还放着几本书,经常去大城市的鞋匠,就是一个传奇人物。这个鞋匠能说会道,直言无忌,他讲的那些故事,说的那些道理,都是乡下人闻所未闻的。他告诉大家,城里人都起来造反了,那些欺压人民的人不过是纸老虎。
他告诉大家,什么政府、什么教会,其实都是骗人的。他告诉大家,有一个最时髦的词,叫剥削,而在场的所有群众,都是被剥削了的。人们听得高兴,簇拥着鞋匠走进乡间的小酒馆。酒馆老板也是鞋匠的故知老友,几杯啤酒下肚,人人耳热酒酣,慷慨激昂。难怪有人说,乡村鞋匠和小酒馆老板的真正职业是发动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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