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有个“和北京一样,机动车每天两个尾号限行”的小镇——白沟。为了出行方便,白沟人家里往往有两辆车。保定的豪车,大部分都被白沟人买走。
从北京搭乘高铁,1个多小时便可抵达白沟站。白沟紧邻“千年大计”的雄安新区,原来是河北高碑店市下辖的一个副县级镇,2010年成为保定市直管的“白沟新城”。白沟新城总面积54.5平方公里,是全国箱包产销基地。
四十多年来,白沟镇聚集了约4000家生产企业和4000家网供,形成集原辅料生产、箱包设计、加工、制作、销售于一体的成熟产业链,产品以女包、双肩背包为主。市面上平均每卖出10个箱包,其中4个来自白沟。
白沟常住人口及来自全国各地的从业人员近8万人,每年产出近10亿只箱包,销售额500多亿元。而一个LVMH,2019年的销售收入就超过500亿欧元(1欧元约等于7.6),超过100亿欧元,市值更超过2000亿欧元。
这些从外观完全无法估算价格的“精美包包”,被运往北京、广州、义乌、永康等地的二级批发市场,再经过淘宝、京东、拼多多、阿里国际站、亚马逊等电商渠道,和遍布各地大大小小的实体店,卖到全世界消费者手中。
4000家网供,快递费每单仅1.8元
白沟每天下午最忙碌的人,都集中在东西绵延近千米,南北纵深800米的一条街道上。
以镇政府附近小区“富润晶典”和“天成嘉园”为起始点,到每个十字路口时,网供的招牌向南、向北不断延伸。东西向的叫君圣路、漫方路,南北向的叫富强大街,还有一条无名路,被当地人统称为“网供一条街”。
附近小区商品房现价约为1万元/平米,雄安新区规划初期曾一夜暴涨至3万元/平米,但被迅速叫停,没让白沟人的钱“冻”在房子上。街边的商铺因地段和面积不同,年租金从2万元到10万元不等。在核心地段,一间100平米的商铺年租金也在10万元以下。
这里聚集着约4000家为网店供货的商铺,和近40家物流快递公司。
下午四点到晚上十点,发货的高峰期,狭窄的巷道塞满卡车、货车、私家车和三蹦子。每天,70万单快递从这里发出,送往国内所有县级以上城市,甚至远销130多个国家和地区。
7月初的一个傍晚,我走进这条街时,几乎每家商铺门口都堆放着即将发出的货物。黄色胶带把包裹缠得严丝合缝,上面贴着一张白纸,写着收货人、收货地址、包的款式数量等,静静等待快递小哥来把它们取走。
随机走进几家网供店铺,跟店主交谈发现,这个庞大的群体大致由三拨人组成:握有货源的传统箱包工厂、懂网店运营的外地创业者,以及掌握批发渠道资源的“和道国际”档口商家。
十多年前,工厂的主要销售渠道是批发市场的档口,或者广交会(指中国进出口商品交易会)。一提到互联网,工厂老板就觉得玄乎,认为是骗子。对找上门来订货的淘宝店主,他们只肯卖些积压品和尾货。阿里巴巴派人来白沟,免费培训电商业务,却没人愿意去。
进入本世纪,白沟商户先从露天的集市搬进白沟箱包城,再到目前运营的“和道国际”,经营环境越来越好,但线下渠道的生意越来越差。究其原因,除了竞争激烈和陷入价格战外,“交易场所已经从实体店等传统市场,迁移到了线上”,当地人称。
改变发生在2009年。宫夫是西安人,大学毕业后来白沟,开了一家名为“麦子包袋”的网店,第一年便卖出70多万个包,赚了1000万元。
一人赚钱全镇馋,当地人争相效仿。
很快,网上订单源源不断,店主们向工厂订货越来越多,工厂开始接受互联网。不过,工厂和专业市场的商户往往不零售,只批发,而网店要一件件地拿货。
2011年,有人从中发现商机,开出白沟第一家网供,从工厂批量拿货,再分散供给多家网店——这改变了此前网店卖家向工厂和批发商订货有起订量,且不包售后的行业惯例。如果网店卖家能找到具备“一件代发”能力的网供,那生意经营更加简单。
那几年,白沟不缺一夜暴富的故事。
不懂产品、没有经验的大学毕业生,只要会玩电脑,一年就能挣100万。借助网供提供的货源,大量小白淘宝店主平地而起。“最早都不用推广,把包放在水泥地上,拍张照片上传,都能卖得好”,有工厂回忆道。
从2011年第1家网供到现在,这条街已成为4000家网供生长的沃土,善经营会赚钱的商家年销售额早已达到上亿元。网供的野蛮生长迅速带动了快递物流行业,每单快递费也从2015年的7-8元降至目前1.7-1.8元。
十多年来,网店和网供生意不断在各大电商平台上迁徙,成为逐流量而居的生意人。韩耀臣就是典型的流量猎人,入行七年来,主力经营的平台换了一波又一波。
如今,他的年销售规模近亿元——自己开店,也给别的网店供货。团队几十人,全网有100多家店铺,横跨天猫、京东、拼多多、唯品会、抖音等平台,纵向与一千多家工厂保持合作关系。
谈到***经,他轻描淡写地提到网供测爆款的过程:“自己开发10款,平台上找100款,放到店里测数据,投几千块广告,数据好的链接再加大投入,反向要求工厂生产,爆款就来了。”行业通识是,一年卖几万只的链接算小爆款,一月卖几万只的链接算大爆款。这些韩耀臣都经历过,“大爆款背后都是千百款测出来的”。爆款意味着******,在韩的店铺里,30-50元成本的女包,零售价往往是100元以上。
今年,他卖得***的是在唯品会上的7家店铺。
“***还不错。从去年开始,唯品会在自营之外大力招商,承接了因流量贵、流量少而从其他电商平台流出的商家。”他说,现在每家唯品会店铺每年带来几百万元的收入。
对比起来,当地一家颇有规模的工厂,女包毛利虽在50%以上,但天猫流量成本占了30%。“2015年以后,阿里系平台流量极速下滑,我在阿里巴巴、淘宝、速卖通有几十个店,花钱买流量亏死,不买就等着死。”他说,“阿里就是卡着你的脖子,只给剩一口气喘息的那种。”
近两年,工厂迅速转战快手电商,供货给主播,在直播间里攫取超额,年销售额迅速逼近上亿元。数据显示,白沟新城2020年各类电商成交额突破150亿元销售额。
相比网供和直播带货的红火,档口商家的生意不太好做。“这两年实体不好做,销量下滑一半多,全靠老顾客照顾”,一位档口商家说,每天不开张的档口有很多,还有闲置的商铺。
为了降,大部分档口商家现在只出样品供展示,不备库存,并试图开拓新渠道,例如开始做网供,为网店卖家或直播基地/主播供货。
刚刚转型网供的档口或工厂,往往会从入驻包牛牛、17网这类B2B箱包交易平台开始做起。工厂、档口不断转型,涌入网供市场,意外带火了这些B2B箱包交易平台。“包牛牛广告已经排到了好几个月以后”,曾有商家推算,包牛牛每年的广告在千万元以上。
市场就是这样,惊涛骇浪里不断有人被淘汰出局,也有精明人觅得新商机。百亿级市场、每天上新500款——网供已经从工厂和档口商家手中接棒,成为白沟箱包产业的主导角色。
工厂越做越小,吃香背后有残酷真相
承骏箱包的工厂在一座三层的楼房里,类似于乡下自建的宅基地住房。从大铁门里走进去,水泥地上躺着二十多卷“珍珠棉”(一种箱包包装材料),楼上隐约传来缝纫机轧轧轧的响声。
不久前,老板王雪彬接到一笔2000万元的大订单。签完合同,他立马拿起电话,联系外面的工厂。王的工厂只有十多人,每天最多能产一两百个包,两个月内交付数十万件,这几乎不可能,需要分包给其他工厂。
几个电话打完,2000多万的订单迅速被拆分到数十个工厂,近至白沟及周边县城,或者邯郸和天津,远到东北的监狱工厂。
一个多月过后,王雪彬如数交货。
白沟的箱包厂大多是家庭作坊式的,曾经几百人、上千人的大工厂正在慢慢缩小,几近消失。接到大订单,就要像王雪彬这样迅速分包,高效而富有弹性。
在白沟,可以轻而易举找到一款包所需要的各种材料。白沟箱包原辅材料交易中心和五金皮革城,经营面积64万平方米,是中国北方规模***、品种最多的箱包原辅料专业市场。
买家从这里下单,往往会要求卖家把皮料直接送到加工厂,在那里给皮料加上花纹。烫印好的皮料会被迅速送往裁料厂,在那里整块皮料裁剪成单个包包需要的多块皮料。这些零散的皮料还需要再完成两道工序——铲皮和油边,前者是将需要走线的皮料部位铲平、铲薄,让两块皮料能更好地贴合;后者则是让外露的皮料边缘更光滑、平整。接着,缝合厂负责缝合组装,剪掉多余线头,挂上吊牌,用纸封好,一款成品包就制作完成。
完成这些的工人往往不是全职工,而是“放假工”居多。“工人是村里的,订单来了,就把机器拉到村里去,谁空闲了就来做,论工序付钱,做10道工序就结10道的工钱。”韩耀臣的形容有些夸张,但却是事实。
十年前并非如此。
2010年前后,白沟遍地都是超过300人的工厂,每家都在努力拿更大的地,建更大的厂房。
王宏伟是姿尚皮具创始人,他父亲是白沟最早一批做女包的生意人。在记公分换米换面的年代,他们常去北京出差办事,看到北京工厂在生产自行车皮坐垫,便从北京拉回一些皮料,用自家缝纫机加工。
80年代起,白沟家家户户生产皮包,拿到保定白芙蓉市场摊位上卖。写着“北京留念”的黑色皮包是白沟最早生产的包。到了90年代初,白沟已建起庞大的箱包生产基地,规模以上企业56家,个体加工户4.2万家。
小镇迅速聚集财富,也吸引一批广州、深圳等地人北上创业。他们多是时代集团、麦氏皮具等ODM工厂的主管或小组长,曾为国际大牌代工。
90年代以后,Parada、爱马仕、香奈儿等国际奢侈品品牌将代工从逐渐转移到广州和深圳等地,这群人抓住了机会。他们身上有着浓厚的规模生产思维和基因。在他们的影响下,白沟慢慢走出“家庭作坊”模式,逐渐建立起几十人、几百人的工厂。
电商迅速发展,消费者需求越来越突出个性化,再加上网供的助推,大订单全部被拆散,取而代之的是小单和散单。
河道国际某档口老板娘体会最明显,以前找她的客户多是成千上万个包的批发订单,这两年都变成几百至几十个包的订单。今年生意不好做,她的单笔订单甚至卖过10个包。
没有大订单,工厂养不起大量工人;疫情过后,销量受挫的工厂也不敢养——这倒逼白沟的大工厂越做越“小”。
当然,工厂也乐于越来越“小”。“如果开发一款拉杆箱新品,我自己生产研发需要百八十万,但如果分摊到五家十家,各自负责拉杆、轮子、箱型、板材等等,每家投资变得非常小,***也是。”李红伟说。
在直播电商大行其道的阶段,这种“快速反应”的模式更是吃香。
“代理制销售时,工厂要把整批货进库房再往外销售;后来做淘宝天猫,需要先出样板图,再批量生产、做库存,推广打爆款;现在做直播,对工厂响应速度要求极高,销量实时变动。”王宏伟说,“现在临时多要300个包,能不能行,10秒钟内拍板决定。”。
不久前,他临时接到一笔订单,要求单款双色各1000个,7天内发完货。“这个速度只有(广州)白云区和白沟能做到,但白云区的工厂要排货期,可能半个月到1个月后,而白沟立马就能做。”王指出,直播销售***24小时内发货,一旦超过7天,拍1000单,得退800单。
当然,“小”工厂同样也带来弊端——它们的数字化供应链系统几乎处于空白区。例如,白沟大多数2000万以下规模的企业没有基本的进销存系统,而是依靠传统的“EXCEL+百度网盘共同协作”的方式维持仓库运转。
不过,令人稍感欣慰的是,其中不少老板已经意识到这一点,开始了解ERP服务。“服务商在白沟要有客户标杆,他们(指白沟老板)才信。一般他们不愿意掏钱,喜欢免费的服务。”第一批在白沟使用ERP系统的一家网供老板提到。
10个品牌签10个
不够就再来100个品牌
***空间不断被挤压,白沟人难道不想做品牌,增加产品附加值,提高***空间吗?也想, 也不真想。因为真的难,也有人真的碰了壁。
大概20年前,外贸工厂老板李某曾创立过自主品牌,国家技术监督局来厂里抽检,结果抽到的6只箱子全都不合格。他们让李某再寄6只过去重检,但他没当回事。现在,他评价称自己“那时没质量概念”。
很快,新闻30分节目播出,“XX品牌销售不合格产品......”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李某都在处理商场和超市的退货。
和道国际曾有一家做假***的工厂,品牌商起诉后,五六百万的货全部没收,还被处以罚款。“那家工厂半年的营业额没了。”王雪彬说,“查得严,阿迪、耐克、乔丹等品牌的假货,现在这边基本不做了。”
王雪彬的承骏箱包厂也开了档口,主营销往国内的登山包、商务包和双肩包,因为工厂越来越多,毛利从30%压缩至15%。每每遇到大客户竞标,他都要和同行打一场价格战,“哪怕我不挣钱,也想把单子接下来。只要不亏钱,我就干。”他说。
2008年,李红伟第一次参加广交会,她的拉杆箱工厂“天尚行”从内贸转外销非常顺利,第一单就8个货柜,货值接近200万元,毛利接近20%。但好运不持久。没过两年,她就发现,广交会上的工厂越来越多,毛利被压缩至仅剩5%。
2008年奥运会,大多数白沟厂家都没赚到钱。“当时说北京筹备奥运会,我们开心得不得了,觉得生意会更好。没想到从筹备到结束大半年时间,北京方圆500里有污染的工厂全部停工。”李宏伟说。
现在,让白沟老板们更摸不准的是,“隔壁”雄安新区的设立对他们的生意是好是坏。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白沟人买豪车的多,雇司机的却少。当地人说得很含蓄,“白沟老板思维保守些”。外地行业人士一针见血地指出,“其实是白沟人没有为服务付费的观念”,用高级的词来概括,叫“低附加值基因”。
直到现在,白沟没有完全自主研发的新款包。“避高仿”是每个厂家和网供、网店需要具备的基本能力。在和道国际三楼女包区,每个档口都被纱帘遮挡,防止同行抄款。曾有一家年销售额近百万元的淘宝店铺,因为不懂避高仿款,产品上线不到一周,店铺就被平台封停,解封后立马被降权,店铺流量迅速下滑。
大多数新款的诞生,要么是客户来图定制,要么是在彩虹设计网或从国外众筹网站汲取设计元素。“包和服装一样,今天换个面料,明天换个印花,后天再加长一点,不需要很专业的设计师。”韩耀臣如是说。
对于“假冒伪劣”的名声,许多白沟人觉得委屈。“你认为它是仿牌、假货,但它不见得是,只是你这样感觉”,“有些客户就是想20块钱买2万块的包”,不少商家向亿邦动力诉苦。
韩耀臣刚从北京来到白沟创业时,曾一腔热血想要打造品牌,研发原创新品、砸钱投广告......但市场并不认可,上万个成本20-30元的包积压下来,最后2-3块卖出去。
在自主品牌建设和原创设计这条路上,白沟头部企业和政府部门都极力赞同,也曾有过一些可喜的成绩。
王宏伟从2007年开始给淘品牌“简佰格”“阿扎”供货,它们那时还在淘宝TOP女包榜上,后期每天订单量达到3000-5000。七年后,2014年他创立自主品牌“omaska”,意为“水晶”,远销中东和非洲地区,现在每年卖出2000多万元。
今年,白沟甚至在当地专门设立新商标注册窗口,与北京工商行政管理总局的业务实时同步,让商家不出远门就可以注册商标。但问题是,有商标就有品牌了吗?有销售额,就是品牌了吗?
王宏伟手握十几甚至几十个“牌子”,他把运营团队分成十几个小组,三五人为一个团队,主攻一个“牌子”,分头招徕客户,年销售目标一两千万。“小团队生存概率更高”,他说。
前段时间,好几位主播找他签***供应合同,王宏伟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我10个品牌可以签10个***,不够就再来100个品牌。品牌不同,消费者也不会比价,但实际是一盘货。”他说。
严格意义上来说,白沟近千亿级产业带的土壤里,并没有生长出一个成熟的箱包品牌。现在,工厂面临的更严峻的问题是,白沟本地工人越来越贵,且越来越难招。
“白沟本地招工起码五六千块钱,山东、河南等外地工只需要3000块。”李红伟说,年轻人越来越不愿意进工厂,直线距离雄安新区仅有2公里的白沟镇,招工更是艰难。
一家公司的人事经理,上午家里拆迁,下午就提离职。同事听说,她家里分到4套房和700万现金。这样的现象并不少见,当地人说,保定市今年一共拆了35个村。
相比于同为时尚类目下的服装,箱包类目受制于低复购和强配饰属性,更难生长出品牌来。在火热的直播市场里,每场直播出单上千笔的女包主播不少,却没有诞生女包类的头部主播,而服装类大主播不少,例如烈儿宝贝、张大奕、雪梨等。
回北京的高铁上,“白沟的未来会怎么样?”,这个念头自然在我的头脑中不停闪动,就像车窗外飞逝的星星点点,以及城乡混杂的风景。
做大规模和做响品牌,并非坦途。对白沟来说,LV这样的奢侈大牌过于遥远,它既缺乏做大的雄心,也没有做品牌的文化土壤,甚至永远也不会有。
习惯性地翻看手机,美国箱包品牌新秀丽(Samsonite)公布2020年全年业绩数据:销售额同比大跌57.8%至15.37亿美元,毛利率下滑至46%,年度净亏损约为12.78亿美元。
这样的财务表现应该与疫情有关:新秀丽在全球有40000多个销售网点,线下客流大规模减少,疫情也抑制了旅游箱包的需求。但即使风平浪静的2019年,它的销售收入大约30亿美元,***1.325亿美元,***率也不高。
也许在箱包这个领域,做品牌太难,路太漫长,对信念和能力的要求已经超出“作坊商人”太多。但在人工成本越来越高的当下,白沟企业长期生存的逻辑,就只能是“偌大的市场必然有人需要低档货”吗?我看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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